从教育哲学的视角看教育的人性假设
时间: 2021-03-17 来源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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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校里校长、老师每天都在做许多事。但对于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,为什么要这样地做这些事,校长们、老师们其实很少去想,大多情况下是按惯例来做,或者从实际工作需要出发来做。但其实,教育这件事跟其他事情不一样,它是直接培养人的,所以校长们、老师们做这些事情、这样地做这些事情,背后都有一些更深刻的动因。这个动因,就是我在这里所说的“教育的人性假设”:我们认为人性是怎样的,就会做怎样的事,或者会以怎样的方式去做事。




从逻辑上来说,是先有对人性的假设,然后才有做这些事、这样地做这些事情。只是这些假设,我们在天长日久中可能有意无意地淡漠了,或者忘记了。而教育哲学的意义,就在于透过惯常之幕,揭示出教育背后的种种人性假设。


  举例来说。中国的校长、教师到了美国,发现美国教师非常乐于表扬学生,动不动就表扬,甚至到了让同是做教师的我们有点疑惑的程度。我就听到过有中国老师说:没有发现美国的孩子做得多么好,不值得这样表扬呀,是不是美国同行忽悠他们的孩子呀?中国的老师很不理解美国同行为什么要这么做。其实理由很简单:西方人认为人性本恶,小孩子都是坏蛋,但这个孩子今天坏得还不那么厉害,所以值得表扬。美国教师坚信“皮格马利翁效应”,孩子表扬多了,就会自然成为你所表扬的那样的人。这是有一种人性假设在背后支持着他们这样做的。


  相对美国教师,中国教师(其实还有中国的家长)更喜欢批评学生。虽然没有到动不动就批评学生的程度,但确实更容易去找孩子的毛病。虽然最近一些年,我们也开始学西方的同行,多表扬孩子,但我也常常看到有文章在说:不要动不动就表扬,表扬多了就廉价了,就没有作用了。也许确实是这样的,但我在想的是:为什么中西方的教师在对待学生上会有这么大的不同,而且还是群体性地相区分?原因恐怕还是在我们的人性观念上:我们中国人相信人性本善,人本来就应该是“向善”的。但今天这个孩子“仁义礼智”不到位,不完美,现在不批评什么时候批评?用孔子的话说,“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”。我们中国人常说“棍棒之下出孝子”,恐怕就是这个原因。


  简单的表扬和批评背后,藏着深刻的人性假设。只是我们常常看不到、意识不到,抑或是不愿看到。


  再举一个教学的例子。中国学校常用的教学组织形式是班级授课制,包括班级统一排课 ( 排课制 )、学生坐班 ( 坐班制 )、以升级来评价学生 ( 学年制 )。美国学校常用的教学组织形式则是选课走班制:班级不统一排课,而是由学生选课 ( 选课制 ),学生不坐班而是走班 ( 走班制 ),以学分来评价学生 ( 学分制 )。我看到过有学者写文章比较这两种教学组织形式的利弊。其实这种比较在一般意义上是得不出结论的。它的意义,是在它们背后,是与中美两国教育工作者关于人的理解有一定关系的。


  班级授课制的主要特点是整齐划一,其结果是让学生“该学的都要学好”,追求的是“无短板”。选课走班制的主要特点是自主选择,其结果是让学生“发挥优势”,追求的是“有长板”。“无短板”“有长板”,其实是不同的人才观,它的意思是“人才应该无短板”或者“人才应该有长板”。显然,这是两种不同的人性理想。总之,因为教育是直接培养人的,所以学校里发生的事情,总是直接或间接与我们关于人的一些观念有关系。这正是教育哲学研究的范畴。


  迄今为止,关于人性的观点,为大家普遍能接受的,还是人性既有善的种子,也有恶的本源。所谓善的种子,当然是指人的社会性,所谓恶的本源,则是指人的生物性。中外思想史上论者多矣,也大都有理有据,兹不赘述。我想说的是,这个“善恶并存”的人性观,对教育意味着什么?我的思考,可以用这两句话来表达——教育当然要抑恶,但并不企图泯灭人的生物性;教育当然要扬善,但并不可能把人培养成神。这两句话,可以分辨为四层意思。


  第一层意思:教育不要坏人心


  因为人的生物性,人天生就趋利避害。但正如古人云:君子爱财 , 取之有道 , 视之有度 , 用之有节。因为人的生物性,决定了人要“取财”,但教育要做的是:教给学生取财之道,以及“有度、有节”之规。这就是我说的“抑恶”。我们现在的教育有没有借“人性”之名,纵容人性之恶的事情呢?20 世纪 90 年代,我曾去当时一所以升学率高著称的学校参观,走进教室赫然看到黑板边挂着两双鞋:一双皮鞋、一双草鞋,忙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意思,才搞清楚这是学校在教育学生要好好学习,考上大学可以穿皮鞋,考不上大学就只能穿草鞋了。这是不是事实呢?可能是吧。但这是在给学生传达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呢?这是对人的一种分类,意思是:穿皮鞋的人才是成功的人、真正的人,穿草鞋的人就是失败的人,就不是真正的人。以人脚上穿的鞋的贵贱来为人分类,这无论如何都是污人之心。20 多年过去了,我没想到前几天突然看到一个短视频,是一所学校在开学生大会,有老师在台上问学生:现在不好好学习,长大了干什么?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整齐地、大声地答道:收头发、收长头发,回收旧手机,旧手机换菜刀、换剪子。这个视频背后的思想,与 20 多年前的皮鞋 - 草鞋论,如出一辙。它们只差把这一句话说出口了:穿草鞋的人、收废品的人,就不是人。这样的教育,肯定是坏人心的。教育要抑恶,应该是教育最基本的含义了吧。否则还要教育干什么?


  第二层意思:教育要尊重人的天性


  人的生物性里面,有趋恶的因子,所以教育要抑恶。但人的生物性里,也有无害的因素,教育对这一部分无害之生物性,则宜取相容之态度,甚至可以利用其为教育服务。在一些大中城市的寄宿制学校,都会有一种现象,就是孩子周末回家后,享受了爸爸妈妈的爱抚和亲近,享受了家里的美味佳肴,星期天要回校的时候都要磨蹭一阵。家长要送孩子赶校车,都要有一番“拉锯”。但我所在的学校不存在这个问题,孩子们到了周日,高高兴兴来学校,甚至有孩子还催爸爸妈妈早一点送自己回学校。我们有什么灵丹妙药?没有,我们只是在学校食堂准备了“周末大餐”。那一天变成了孩子们的节日。我们的想法很简单,孩子都是喜欢美食的,这是孩子的天性,我们何不利用之,吸引孩子早一点来学校?我们的口号是:想让孩子爱上学校,先让孩子爱上学校的美食。这样的想法,肯定谈不上多么高深、多么伟大,但管用。人的生物性中,有害者,即是教育要抑制的,无害者,则是教育的资源。用我的话说:孩子的天性是教育的资源,不是要改造的对象。在教育领域里,无害即是善。


  第三层意思:教育要保护孩子的善意


  人性中有善的种子。所以西方文艺复兴时期“重新发现了人”以后,人们感叹不已:“人是何等伟大和美丽的生物”,原来“人是万物的尺度”。从那一天开始,教育就把“扬善”作为自己最伟大的使命。分析一下英语中的“educate”是很有意思的。“educate”及“education”这两个单词都来自拉丁语,由前缀 e-(向外、出来)加词根 duc-(引导)及动词后缀 -ate 或动名词后缀 -ation 构成,字面意思就是“将学生的天资引导出来”。这里所谓的“天资”,中国人称之为“慧根”,也就是孟子所谓的“仁义礼智”,即“善”。


  孩子的天性中有善的种子,我们要保护、引导、发扬光大。引导、发扬光大,大家谈得比较多了,道理也很容易懂。我以一个例子说说“保护”。有一天,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。有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在宿舍里,看见其他同学有一包打开的薯片,忍不住吃了起来,一会儿竟吃光了。同学回来看见薯片被人吃光了,当然不高兴,就报告了老师,说有人偷了他的东西。老师当然要教育吃了薯片的这个孩子,并坐实了一个“偷”字。被批评的孩子伤心地哭了,真是又羞愧、又委屈,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。粗粗地看,这位老师也没有大错,但作为教育工作者,是不是还可以把工作做得更细一点:孩子呀,别人的薯片,你“不问自取”,不合适、不恰当,没有“界线”呀。想吃一两片,要跟同学打个招呼呀,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。今后要注意。对另一位同学呢,也要把话说回来:同班同学,吃了你几片薯片,没有跟你打招呼,是不对的,但也说不上“偷”。这样,让同学给你买一包薯片,你们大家一起吃。这事就“小事化了”了。为什么要这样来“小事化了”呢?理由很简单:教育要最大限度地保护孩子的善意。三年级的孩子“不问自取”了同班同学的薯片,并无“恶意”,但背负上一个“偷”字,这就是“恶魔上身”,本来存在于孩子身上的“善意”,很可能就暗暗地蚀消于无形矣。


  第四层意思:教育不要试图消泯孩子的童真


  教育当然有“社会化”的功用,即按照社会的要求和标准来规范孩子,使之符合社会要求,所谓“教化”是也。但“教化”的教育观,潜藏着一个可能走向歧途的命题:孩子的当下是不完善的、需要改造的,简而言之,“还不是一个标准的人”。这样的教育观否定了孩子当下的人性价值,把孩子当下的“童言童行童心”当做要改造的对象,不是好的教育。前两年,网络上有一个“五杠少年”成了网红。在小学、初中,少先大队长肩上都佩有三道杠。但这位少年不一样,他不仅是学校的少先大队长,也是市里的少先大队总队长,所以他的肩上佩五道杠肩章,人称“五杠少年”。这本来也是好事,孩子要求进步、能力强,是值得鼓励的。但是家长也好,学校的老师、校长也好,都有意无意在突出一点:这个孩子,凡是小孩子喜欢的,他一样也不喜欢,他喜欢的都是大人在做的事,甚至还不是一般大人在做的事,而是绝对高层的人才做的事:开会、看新闻联播、爱为人题字,总之,强调他“与一般 14 岁的同龄人不一样”。


  整整 100 年以前,周作人在当时的北平孔德学校讲演时发表了他对儿童的发现: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,不是将他当做缩小的成人,拿“圣经贤传”尽量地灌下去,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,说小孩懂得甚么,不去理他。近来才知道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众有点不同,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,有他自己的内外两面的生活。所谓儿童的发现,就是发现“儿童是儿童”,儿童也有独立的人生价值和意义。“五杠少年”所暗含的“与 14 岁同龄人不一样”的教育追求,就是“把儿童不当儿童”而当成“缩小的成人”。


  记住:教育要扬善,但不要试图把孩子培养成神。儿童的生活本身就是他的人性价值之所在。100 年前的周作人明白了的道理,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还让它在我们的盲区继续存在下去。


  (本文原载于《上海教育》杂志2021年1月B刊,版权所有,更多内容,请参见杂志)


  李海林教授 简介


  李海林 美国Towson大学教育管理硕士,现任上海新纪元双语学校校长,中国民办教育协会民办教育研究会副理事长,上海市民办中小学协会副会长,教育部国培计划专家库专家。曾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,上海市洋泾中学校长,上海市洋泾教育集团理事长,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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